有一位姑娘亦来设摊,简易钉制的菜架,可摆菜上百斤。姑娘个子瘦小,一米五多,留着短发,常穿着深蓝色衫,黑色裤,皮肤黝黑,像个“黑人”。她每天裤腿半湿而且沾有泥土,看得出来,当天的菜都是从地里直接运到市场的。
当初,城建执法队不准在此地经营,多次干预。一次,姑娘来不及收摊,结果菜全没收了。她那无奈的眼神,我印象很深。后来,城建局讨论了市民的强烈要求,认为具有合理性,于是,这里便建成了菜市。现具规模,菜品多样,鱼肉成行。
周末,天上响雷,乌云密布,我提着伞出门办事。途中大雨滂沱,我避在别人门前。此时,路上一个女人蹬着三轮车,载着菜和一个大概六七岁的小女孩,在学校门前匝道上艰难地前行。也许被雨赶着,蹬车过猛,到这里女人已力气全无。坐在车上小女孩很懂事,跳下车来,跟在后面推,任凭风吹雨打。啊,又是那位姑娘,我赶忙打着伞走过去,遮挡着小孩,并帮她将菜推到摊档。
下午回家,我又路过她的菜摊。这时,市民购菜的高峰时已过,逛菜市的只有三三两两。她的摊上只有小女孩在睁着圆圆的眼睛,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路过的每一个行人。我好奇地走近菜摊。
她眨眨眼睛,笑着说:“你是早上帮我妈推车的伯伯,对吗?伯伯,你想买菜是吗?”
我笑了笑:“你会卖吗?”
“我懂。伯伯,你说你要买什么菜,要多少就卖多少给你。”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好像不满我怀疑她的能力。
“我想买很多很多的菜。”
“伯伯,我没有很多。”
“要一斤小白菜。”我说。
她哈哈大笑起来:“伯伯,你吓死我了,原来你只要一斤,是这么少的,看,我称给你。”她抓着菜放在盘秤上。
“多少钱?”
“两元五角。”
“给你三元,不用找。”
她一定要找回给我。她说,妈妈说过,买卖要公平,多一分也不能收。完后补充一句:“谢谢伯伯‘帮衬’。”
她动作的利索,嘴巴的甜,像个成熟的商人,令我刮目相看:这是一个六七岁的农村女孩啊!
第二天下午,我下班回来,发现菜摊上又是她一人在忙碌地卖菜。我心里一沉,埋怨起来:这女孩本该是上学的年纪,父母怎么这样狠心?
我静静地站在旁边,直到她忙完。她抬头看见我,很高兴:“伯伯,你又来了,买什么菜?”语调慢慢的,有一点撒娇味。
“伯伯今天不买菜,是想来跟你学卖菜的,拜你做老师的。”我在逗她。她又睁起圆圆的眼睛:“好,我当你老师。”她轻轻地向我招招手,意思是叫我靠近她,开始教我。我走过去,蹲了下来。她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:“妈妈说,学东西,要认真,你懂么?”
我说:“我懂。”
“好,我教你。卖菜很容易学,先问叔叔阿姨买什么菜,完后把菜放在盘秤上称,在键盘处点上价钱,按显出的数字收钱就对了。妈妈说,一定要足斤足两,钱不能多收,多收,人家就不来买你的菜了。妈妈还说,菜要洗干净,烂叶、黄叶不能留,不能坑人,知道了吗?学会了吗?”
我说:“伯伯老了,学不会了。”她说:“那么笨。妈妈说没有学不会的东西,努力学就会,知道吗?今天要卖菜了,没时间教你啦,明天再来学吧。”
“老师,我没有学费,不敢再来。”
她得意地笑着:“我不要学费。”
我和她聊起正经的话题。
“老师,你妈妈呢?”
“回去浇菜了。”
“你怎么不上学?”
“学校很远,妈妈没时间接送我。妈妈说,等卖菜赚够了钱,让我进‘封秘学校’读书。”
“你懂得什么叫‘封秘学校’吗?”
“妈妈说,‘封秘学校’是要交好多好多学费的学校。”
“你想去吗?”
“不想,要交好多好多学费,交不起,妈妈好辛苦。”
她低下头,手捏着胸前的一颗纽扣。
“那你想到哪里读书?”
她沉默了,泪水从圆圆的脸蛋簌簌而下。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:“伯伯不好,伤你的心了,你是我的老师,做老师要坚强,不能流泪的。”
“好,伯伯,我不流泪。”她擦着眼睛,要求我把她放下来。
“‘封秘学校’能学很多很多东西的,长大了能做很多很多的事,你怎么不想去呢?”
此时此刻,那圆圆的眼睛又直盯着我。一会儿,她低下头小声说:“我想。”
“什么又想啦?”
“我想做好多好多的事,赚好多好多的钱,买好漂亮的衣服、好漂亮的鞋子给妈妈穿。”
“你好乖、好聪明啊!”
她又高兴地说:“我还会煮饭炒菜,晚上是我煮好饭、煲好菜等妈妈从菜地回来一起吃,吃完后妈妈教我学习,做完作业就睡觉啦。”
收市时间已到,她妈蹬着三轮车来了。她大汗淋漓,全身几乎湿透。
我对她妈妈说:“你孩子很聪明,要好好培养她才对。”
她擦擦脸上的汗,平静地说,孩子已七岁,很听话,很懂事,是要培养好她。她本该读一年级了,但自己村委会学校不招食宿生,离家又远,我没时间接送,因此读完幼儿园、学前班后就在家中,我晚上辅导她。
她指了指市场左边的学校:“村委会里有些家长把小孩送进了这间学校,是私立的,全托,学费很贵,一年加上食宿、资料等杂费,要近两万,我决定也把她送进这学校去。”
“你每天能赚多少钱?”
“不知道,因为菜都是自己种的,没算过成本,每天能卖一百多元。”她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。
我问:“你的菜全是自家种的?”
“是的,全是,十来个品种。”
她一五一十地道出种菜卖的原因。她和爱人原是建筑工人,老公能砌砖,是大工,她拌泥浆,是小工。每天两人(本地叫一合工)能赚二百多元。但爱人后来因事故去世,她只好改行,回家种菜卖。村里人同情她,纷纷同意将自家大路旁的田地和她对换,方便她施肥、收菜。她凌晨去摘菜,五点多就推菜上市,下午五点又回菜地施肥、锄草、浇水,要干到晚上七八点才能完工。
我问:“你不觉得累么?”
她用手撩撩前额上的刘海:“都习惯了,不累。为了生活,为了培养好孩子,再苦再累也值得。”
半年多后的一天,我再去买菜时,小女孩已不见了。姑娘笑着对我说:“孩子已进这间学校了。我现在已和校方联系好,也吃学生餐,连午饭都不用在家里提过来了。孩子下完课,就直接送饭给我吃了……”
她笑得很开心,很知足。这笑脸使我想到了三月里遍野金黄的油菜花。虽然有“菜”之名,其实也是开花的啊,而且开得那样顽强、质朴,笑得那样清香、美丽……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7年04月10日 24 版)